我的恩师李立

文/贺安成

(年夏，白石老人与李立老师合影）

年的一天，胡耀邦总书记设家宴款待到访中国的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饭后在书房题完词，耀邦同志从书架上的众多图章中随手拿了一颗，看了看图章的边款，对中曾根说了一句：“这是齐白石的高足、长沙李立为我刻的。”这短短一句话，随后出现在《人民日报》的头版头条中，让李立在一夜之间由一个长沙市第八中学的普通美术老师，一跃而成为湖湘大地一颗耀眼的新星。

两个月后，他在香港的一个朋友从中发现了巨大的商机，将李立老师接过去，大力宣传为中共总书记刻印章的齐白石高足李立来港，一时间弄得香港各界巨头纷纷以求得李立的一方印章为快事。当李老师载誉回到长沙时，竟有一个班的武警为他从火车站卸下首战告捷的“战利品”。不久，台湾又有人邀请他过去，开了两岸书画交流的先河。从此长沙西园北里50号这座不起眼的普通院落，从早到晚来客络绎不绝，其中不乏党政机关领导、大中型企业老总和境外旅游者以及社会上想提干、要业务乃至结婚、乔迁新居者，门前马路边陡然增加了不少豪车，不闹腾到半夜不得安宁。当客人散去，已是夜深人静，李立老师却要开始繁忙的工作，要将收了预付款的图章刻好，字画书写完毕，经常要到凌晨四五点才上床休息。我猜白石老人的在天之灵，都会感慨他在北京跨车胡同15号也从未有过这样的盛况吧。

（年夏，作者与李立老师在北京颐和园合影）

李立老师是我的初中美术老师，也是将我引上美术之路的恩师。他解放前在长沙华中艺专就读，后来到杭州国立艺专学雕塑。解放初，长沙百货大楼对门街心花园的一座工农联盟塑像就是出自他之手。

我至今记得他上第一堂课的情景。他动作敏捷，进到教室，飞快地就将带来的几幅国画悬挂在黑板正中。我个子矮，坐在前排，竟发现他左边的腮帮子还鼓起一坨，原来那是他含在口里的槟榔。他跟我们讲完开场白，就饶有兴致地介绍起挂在黑板上的国画作品。我印象最深的一幅画是他画的叫鸡，旁边有齐白石为他题的字：立也之画笔，已大成矣，不用捞鱼雁。尔后，他又将齐白石写给他的信展示并读给我们听。到第二堂课，他抱来几样静物摆在讲台上，要我们用铅笔对着写生，在讲了些要领后，人就不知去向。快下课前他来了，嘴里仍然含着槟榔，在每个同学的画前看看，对有些同学近乎涂鸦也不批评，只是表情上不置可否，若哪位同学画得好一点，他就会高兴地表扬几句。

慢慢地，他又要我们去买水彩颜料和可画水彩的利华绘图纸，开始教我们如何用色彩画苹果梨子之类的东西。第二学期，如果天气好，他还会带我们到户外去写生。我印象最深的是去开福寺画庙宇，这时我对画画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我的父亲也鼓励我，还将我用打格放大的一幅毛主席像拿给来家的同事看。到了第二学年，我的美术成绩已经遥遥领先班上的同学，这叫李老师欣喜不已。这大概就是当老师的天性吧。他以后经常给我开小灶，将我叫到他的美术室，那是一间二十平米左右的画室，跟我布置些课外作业。有一次，他还把我带到了他的家里，拿出很多他在杭州国立艺专读书时的课堂作业和难得一见的外国画册（日本出版的居多），让我第一次见到了外国名画家的风景、人物油画作品，令我大开眼界。从那以后，我开始在8开或4开的纸上画风景与静物之类的写生画，而在这以前，我都是在16开的小幅纸上作画。他还将一些同学叫到他的画室，要我为他们画速写。李老师还成立了学生美术组，要我当组长，承担很多事如收课堂作业，经他打分再由我分发给同学们。大概是为了展示他的教学成果，或者也是为了鼓励我吧，到了二年二期开学不久，他将我的画挑选了几十幅，用浆糊贴在学校长长的走廊里，说是给我开个人画展，让我在校园里出了一次不小的风头。

（作者年水彩画新作）

后来我家里突发变故，我父亲因“莫须有”的罪名被捕入狱，让我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反革命子弟，过早地跌入人生的低谷，一些追求进步的同学开始疏远我，原来看好我的语文、历史和政治老师也失去了原来的热情。好在李立老师照样关心我，鼓励我，他的家庭出身也不好，大概是惺惺相惜吧（到后来还差点因为我被打成右派）。

初中毕业后，我无法继续升学，开始在长沙打零工为生。从湘江河里捕鱼、帮菜农种菜到推板车，各种力不能及的活都干过。李立老师非常同情我的处境，还经常要我在他接到的宣传挂图上添加些人物，在经济上给我一些接济。年，李老师为我联系了长沙海员俱乐部等招聘美工的单位，但均因我出身太差、年龄太小被拒绝。为了有稳定的收入摆脱家中困境，我只好去株洲厂工地当民工。年6月的一天，李老师汗流浃背地来到工地找我，劝我去美专上学，说湖北艺术师范学院来长沙招生，招生老师是他杭州国立艺专的同学，虽然考期已过，但愿意单独再考我一次。我带了几幅画随李立老师到长沙见了湖北来招生的雷必农老师。回株洲一个月后，我收到了录取通知书，但因种种原因，我最终还是放弃了这次机会。李老师为此感到非常失望和惋惜。不久，我被承建厂基建任务的九冶二公司看中，将我从一个民工转为行政23级宣传干事。

年，我又被长沙总公司（省冶金厅前身）借调过去搞宣传展览活动，就有机会经常去西园北里看望李老师，当时他看到我小小年纪就能独当一面从事绘画工作，感到很欣慰。那两年，由于苏联油画家马克西莫夫来北京中央美术学院举办油画训练班，油画艺术让众多美术学子如醉如痴，我竟也做起了考美院、学油画的美梦。当我以同等学历资格按要求向美院招生办寄去几件作品后，如愿获得了准考证。临行前我去见李老师，他说来得正好，他正要到北京去拜望齐白石。他说前些日子收到了齐白石的四子齐良迟的来信，信中告诉他齐白石的身体已非常不好，希望他一定去见齐老一面，他决定过几天就动身。我因已买好火车票，就先到了北京。说来也巧，我住的招待所在宣武门，正好离白石老人住的跨车胡同不远，因李老师就住在齐老家里，所以我得以多次去看白石老人。李老师还要我陪他在北京各地游览。

一天，李老师对我说今天不要走，中午在这里陪齐老吃饭，齐良迟会来照相。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被人搀扶着站立在黑色紫檀木大立柜前的白石老人，他已换上了浆洗过的白衣白裤，加上白色的头发和胡须，让我顿时感觉到好像面对着一尊白色的大理石雕像，真是和他的名字完全吻合啊！又见画案上已铺上一张斗方大小的宣纸，看样子会要齐老画张小品。我因为急着要去劳动人民文化馆听蒋兆和的讲座，只好匆匆告辞。

我报考美院落榜后，回到了长沙，听说李老师也回来了，我立即去看望他。他高兴地指着桌上已洗好放大的照片，一共是12张，都是胶卷拍的，其中一张还是李老师和齐老吃饭时的抓拍。看了让我真的后悔不已，那天我要不走就好了。不过后来又因为这些照片在文革中给李老师引来抄家之祸，我又庆幸当时没有留下照相。我问起齐老那天画的是什么时，李老师从书柜里拿出一张盖满了各种齐白石印章的斗方，只见正中齐老仅用藤黄画了一笔，像个反过来的“3”。李老师不无惋惜地说，齐老本想画一幅葫芦，不料刚画了这一笔就头昏站立不稳，齐良迟连忙扶他去躺下休息了。一个多月后白石老人即去世，这很可能就是一代宗师的最后一笔了。

在这之后，李老师将与白石老人合影的照片随时带在身上，见人就要和别人分享他的幸福。岂知到了文革爆发，江青在北京高喊“打倒齐白石”时，李老师被嫉妒他的人举报，一时成了齐白石在湖南的孝子贤孙。造反派抄了他的家，将各种书画作品连同照片与底片一并没收，还把他关进牛棚。等到运动稍微缓和，落实政策退还被抄物品时，胶卷已腐烂不堪，放大的照片全都损毁。只是苍天有眼，仅有一张吃饭的合影损坏不大。李老师将这张照片送去照相馆放大，反复修版以后，再翻拍放大，结果这张照片成了他是齐白石学生的重要物证。没有这张照片，也就没有几十年后胡耀邦说他是白石高足的事发生了。这张照片几十年里一直挂在他家客厅最显眼的地方，成为他与来客合影时的最佳背景。

在以后几十年里，李老师一直对我以学弟相称，对我无微不至，爱护有加。当听到株洲文联有人欺负我时，他总要在省文联主席、他的老同学陈白一面前为我打抱不平。那些年我经常因工作要组织书画笔会，每次请他时，不管报酬多少，他从来没有拒绝过，还经常把他的“李家军”全班人马喊来捧场。他还特别邀我一同去泰国曼谷举办我们两人的师生联展。另外，他在各种场合下为我画的人物肖像画题字，足有几百幅之多。有次，一位挑拨界的“大师”（哪里不和哪里有他）听说了我和李老师的亲密关系，在他面前经常以“巧妙的方式”讲了我好多坏话，他从不为所动，让那位大师的离间计泡了汤。

年，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委员方毅来湘考察调研，住在省委蓉园宾馆。那天，他办完公务，跟接待处的人说，想请几位长沙的书画家跟他会一会。方毅本人还是一个有很高造诣的书法家，他几乎每天不论公务多忙，都要在睡觉前在看完的报纸上练上一阵书法。接待处主任立即联系几位书画名家到场，李老师作为篆刻家也在受邀之列。那天晚上，其他几位都是两手空空前来赴会，唯独李老师夹着一本厚厚的册子，里面尽是他的各种资料，还有刻过的印章的拓片。翻开第一页，就是他和白石老人吃饭的合影，后面还有老人写给他的书信复印件。他还当着方毅的面连稿都不起，单刀直入，很快刻就了一方“方毅之印”的白文印章。方毅到底是内行，一看就知道这是典型的齐派风格。那次笔会方毅对李老师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方毅回到北京后，跟胡耀邦总书记汇报完湖南之行，还饶有兴致地说起在长沙与几位书画篆刻家相聚的事，特别提到见到了一位齐白石的徒弟李立，说他刻的图章很不错。耀邦同志随即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哪回请他也给我刻一颗吧。此话在场的方毅秘书听到后，在他的小本子上作了记录：耀邦同志拟请长沙李立刻印。第二天，湖南省委办公厅就接到了方毅办公室就此事打来的电话，转而通知了李立老师。李老师在接到这样一个光荣的任务后，认为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俗话说，机遇只给那些有准备的人，冥冥之中李老师好像为这事已经准备了很多年。换一个篆刻家，也可能只要求省里买块好点的石头，迅速刻完交差了事。李老师则不然，他首先提出长沙文物商店的石头不行，要亲自到石头的产地福建去挑选石头。省里答应了他这一并不过分的要求，随即派了一位处长陪同他去到福建的几家石料厂。李老师到达后，当地竟很快得知来了一位将要为国家领导人刻印的齐白石的学生、湖南著名篆刻家。没有几天，李老师就为当地好多领导、石料厂厂长等人刻了不少印章。在挑选了一批最好的鸡血石以后，李老师回到长沙，精心刻了一套（不是一颗）印章，装在一个精美的锦盒里，由省里派专人送到了北京。一年后，他刻的印章就被耀邦同志盖在了送给中曾根首相的书法作品上。

(作者给李立老师画像)

随着李立老师的知名度与日俱增，他的经济效益也水涨船高，他把赚来的钱很多都用在公益事业上。他还为家乡捐赠了两所希望小学，我曾应邀出席了捐赠仪式，亲眼见到了当地的父老乡亲、莘莘学子对李立老师表现出来的无限感激之情。

李老师对我两个儿子——贺奕和贺羽的成长也非常关心，尤其是知道贺羽自幼也学画，经常问他的情况。年，他到株洲，还特意要我带贺羽去见他。贺羽用橡皮泥为李老师当场做了个塑像，被在场的记者拍了照片，并配了一篇访谈录发表在株洲日报上。

（李立老师与贺羽合影）

有一次，李老师约我去他家，看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栏目报道他的专题节目，观后他为我画了一幅荷花，上面的题款是：“清白传家年5月11日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播余从艺节目，恰安成学弟来石屋，观后忆与安成学弟四十年来彼此艰难岁月，不胜人琴俱老之感，写此为赠，留作他日佳话也，长沙白石门外李立，时年七十，尚偷活人间。”

（李立老师作品）

我定居北京后，有年冬天大雪纷飞的一个晚上，李老师、李师母并携多位家人来方舟苑看了我，给我极大的鼓舞，又在第二天约我一同去见了齐白石的长孙齐佛来，借此表达他对恩师白石老人的敬意。

李立老师过世后，我曾在《艺术中国》杂志发文，建议有关部门将西园北里50号作为李立故居保存下来，并在他辛勤耕耘数十年的画案旁做一尊蜡像，让他的音容笑貌长留人间。

（年，作者与李立老师在展厅合影）

年于北京方舟苑

作者简介：贺安成，男，年出生于湖南双峰县，自学美术出身，曾供职于株洲日报，株洲群艺馆，株洲市文联。年提前退休，年定居于北京，长期学习研究绘画艺术，其水彩画作品在湖南独树一帜。

（《纪念日》油画草图，年）

[责编:封豪]

[来源:渌口区作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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