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8/2/1来源:本站原创作者:佚名

诗人张又新的人品、水品与佚诗

作者简介丨陈尚君,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专治唐宋文学和古典文献学,于唐代文学文献的搜集和考订、唐宋作家生平和著作研究,用力较多。亦从事历史文献学和石刻文献学研究。

原文载丨《文史知识》,年第1期。

几年前因项目开题受邀到温州,承认识多年的温州大学图书馆馆长张靖龙教授约请作讲座,讲座设立名称为罗山讲堂,讲的内容已经记不清了,但这一讲堂的名字则一直萦绕在心头。罗山,温州,我猛想起唐代诗人张又新在温州作过一首诗《大罗山》:“越王曾保此山巅,杨仆楼船几控弦。犹有旧时悬冰在,敛峭千尺玉潺援。”是他在温州所作组诗中的一首。随后询问,知温州大学新校区所在地,即古之大罗山一带。

张又新祖籍深州陆泽,其地在今河北石家庄附近。他出生在一个著名文学世家。曾祖张鸳,字文成,曾四次登制策甲科,四次参铨选高中,名士员半千赞他“犹青铜钱,万选万中”,时号“青钱学士”。他存世三种著作,《龙筋凤髓判》四卷是试铨判者参考著作,类似今之公务员考试指南;传奇文《游仙窟》则写自己西行河源时的一夜风流故事,格调俗艳,风靡日本;另《朝野金载》,原书二十卷,专记武后至玄宗时期的官场丑行,言辞激烈,可见作者之反体制倾向。但到又新父亲张荐及其弟张著兄弟,已经回归主流。张荐也曾写志怪小说,从事幕府,培养资历,曾三度出使回绝、吐蕃,官至工部侍郎,已达显宦。张又新藉父亲之徐荫,本人才分又好,初为京兆府解送试礼部,为解头。宪宗元和九年(),进士及第,为状头。三年后举博学宏词科,为救头,时号“张三头”,是难得的人才。进入官场后,很快就为有争议的名臣李逢吉赏识,先后任左右补闻。李逢吉为相秉政时期,他与李续之、刘栖楚等结为朋党,有“八关十六子”之称,史书说他凶险敢言,为李逢吉排挤朝士之不附者,先构陷贾棘,使其出为常州刺史,又诬陷李绅,使其贬端州司马。对张又新的这段经历,如果全部相信两《唐书》的记载,则张又新自属无耻小人,但如果从不同立场观察,唐人经常因为家族、科举、同事、师友等原因形成政治派别。李逢吉这派显然被主流的清流人士所鄙视和谴责,但若转换立场,则可看到令狐楚《题断金集))(《全唐诗》题作《李相莞后题断金集》)“一览《断金集》,载悲埋玉人。牙弦千古绝,珠泪万行新”有知己难遇之感。李逢吉撰《刘栖楚墓志》述其抗争之不顾生死:“公为左拾遗,尝言事,未即用。后朝紫哀,进谏恳直,因顿伏文石之上,奋身连击,自誓以死。”而最近的史料则证明,策划甘露事变的李训正出李逢吉门下,在事变失败后,张又新也坐贬。

孟启《本事诗》载有两节张又新的故事。一段讲他会昌初年从温州去职北归,船到运河宜兴段遇风倾覆,两个儿子被淹死,北行求救,偏偏担任淮南节度使者恰是二十年前他曾弹劾过的李绅,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修长笺首谢,即既说自己以往的不是,再恳求李绅给以援手。据说李绅看后深表同情,有“端溪不让之词,愚周怀怨;荆浦沉沦之祸,鄙实悯然”句,当年你弹劾我,致我远贬端溪,何曾忽忘;你今日全家遭难,也确实值得同情,往事就不要提了。张又新在扬州停留多日,居然“释然如旧交”,“宴饮必极欢醉”,惟恨相见太晚。其间还有一段艳事。张在元和末年初为淮南从事时,曾与一位官妓欢好,但没能为其赎身。再见已隔二十多年,这位官妓仍出场表演,相见时彼此皆很动情。席间李绅起而更衣,张又新在盘中写诗一首,让妓领会。李绅回到酒席,见张不乐,乃命妓歌以送酒,妓即唱云:“云雨分飞二十年,当时求梦不曾眠。今来头白重相见,还上襄王俄帽筵。”说两人相恋二十年,没能走到一起,今日头白再见,不免动情。李绅善解风情,遂成就了两人的好事。另一段讲张与牛党魁首杨虞卿齐名友善,杨娶旧相李都女为妻,李氏“有德无容”,杨敬待特甚。张对好友语无拘忌,自称少年成美名,平生之愿就是能娶美妻,杨答应帮忙,“与我同好,必谐君心”。可能娶杨家人或杨为他做媒,婚后方发现妻貌不俊,因而有诗:“牡丹一朵直千金,将谓从来色最深。今日满栏开似雪,一生辜负看花心。”“色最深”是说牡丹最为艳丽,也说自己贪色之深,然而花期倏忽,满栏凋零,辜负自己看花之心。其实唐人婚姻多有政治攀附之意,貌之丑妍且在其次,在此杨虞卿就比初涉官场的张又新老成多了。《本事诗》录有一段杨之说教,从略。

上述二事均稍有一些传闻与戏谑之成分,未必皆真实,而最足以见到张又新文艺品位与饮食精致者,则是他所撰《煎茶水记》一文。中唐前期饮茶之风特盛,陆羽《茶经》应时而出,后世奉为茶圣。饮茶所需,除茶叶外,应讲究者则为器具与用水,后者在张又新以前,较著名者有刘伯当之“七水”说,即以扬子江南零水第一,无锡惠山寺石水第二,苏州虎丘寺石水第三,丹阳县观音寺水第四,扬州大明寺水第五,吴松江水第六,淮水最下第七。张又新既肯定刘说有识,又认为搜访未尽。并列举自己刺温南行对桐庐严子懒溪水的鉴别。然后他说在他元和九年()登进士第之初,在荐福寺楚僧处得到代宗朝湖州刺史李季卿所记陆羽谈论煎茶之水二十品之谈论,有《煮茶记》述其事。陆以庐山康王谷水帘水为第一,无锡县惠山寺石泉水为第二,蕲州兰溪石下水第三,峡州扇子山虾蓦口水第四,苏州虎丘寺石泉水第五,庐山招贤寺下方桥潭水第六,扬子江南零水第七,洪州西山西东瀑布水第八,唐州柏岩县淮水源第九,庐州龙池山顾水第十,丹阳县观音寺水第十一,扬州大明寺水第十二,汉江金州上游中零水第十三,归州玉虚洞下香溪水第十四,商州武关西洛水第十五,吴松江水第十六,天台山西南峰千丈瀑布水第十七,郴州圆泉水第十八,桐庐严陵滩水第十九,雪水第二十。记中所载陆羽对军士所取南零水之辨别,更见此派鉴水之神乎其技。《煎茶水记》所载二十水品,后世影响巨大,到底仅是他记录陆羽之旧说,还是借陆羽之名,以重己说,则已无从查考。无论如何,《煎茶水记》在饮茶史上特殊的地位,都不容置疑。

《煎茶水记》虽称出自陆羽《煮茶记》,但后世多称张氏《水品》或《煎茶记》,不相信者也大有其人。北宋文豪欧阳修《浮搓山水记》以张说与陆羽《茶经》考之,皆不合,遂斥“又新妄狂险橘之士,其言难信,颇疑非羽之说”;在《大明水记》中更分析各种记载,认为“皆与羽《经》相反,疑羽不当二说以自异,使诚羽说,何足信也,得非又新妄附益之邪?”其实二文均因他所认可之好水未被张记列入,或所列过低,因而有所质疑。南宋做事特认真的陈振孙也提出质疑,认为“若惠山泉甘美,置之第二不乖”,而“虎丘剑池殊未佳,而在第四,已不可晓”,并认为但凡“水活而后宜茶”(《直斋书录解题》卷一四),若雨水、雪水都可为烹茶之佳水,以斥张说之妄。至于列为极品者,如庐山康王谷水帘水,至今仍坚信为陆羽之认证,商业经营红火,广告不绝。无锡惠山二泉则流传至今,追溯记载确以张记为最早,成就了文化史上的不朽传奇。反正信者功归陆羽,不信者斥张又新妄说。

《正德南康府志》卷十存张又新佚诗《谢庐山僧寄谷帘水》:

“消渴茂陵客,甘凉庐阜泉。泻从千初石,寄逐九江船。竹柜新茶出,铜档活火煎。育花浮晚菊,沸沫响秋蝉。吸忆吴僧共,倾宜越碗圆。气清宁怕睡,骨健欲成仙。吏役寻无暇,诗情得有缘。深疑尝流靡,犹欠听潺浚。迢递康王谷,尘埃陆羽篇。何当结茅屋,长在水帘前。”

明前期的这本《南康府志》,估计从宋方志中继承并保留了张又新的佚诗。从宋初开始,以江州都昌、星子、洪州建昌等县置南康军,元升南康路,明建南康府,府治星子。张又新晚年曾任江州刺史,因为庐山僧给他寄谷帘水,他作此诗为答。诗中以“茂陵客”自喻,消渴习称糖尿病,是文人的常见病。估计因为他特别喜欢,故山南之僧人特意取水,辗转寄赠给他。此水得来不易,因此他特别珍惜,即从竹柜内取出新茶,用铜档煎煮。“育花浮晚菊,沸沫响秋蝉”两句,写煎茶之效果。然后再说要用越碗倾茶,回想以往与吴僧共同品茗的经历。“气清宁怕睡,骨健欲成仙”两句,极写饮茶后精神健旺、神清气爽、骨健若仙之感受。最后写自己要写诗感谢山僧之真情,并表示更愿意结庐水帘前,既听水流潺湲之声,更得取水煮茗之享受。有趣的是“迢递康王谷,尘埃陆羽篇”两句,即便在江州,距离康王谷仅是山北山南的距离,但迢递寄水,已属难得,而重新翻阅已经蒙尘的陆羽遗著,更感他评鉴之有识。无论如何解读,这首诗保留了他对庐山康王谷帘水之鉴别和品尝,以之烹茶之因缘与感受,对照《煎茶水记》阅读,更为难得。

此外,日本内阁文库藏宋刻本陈舜俞《庐山记》卷四尚存张佚诗《游匡庐》:“读史与传闻,匡庐擅高称。及兹浅游历,听览已可证。气秀多异花,景闲足幽兴。泉声隐重教,狄影瞥危瞪。崖壑相吐吞,林峦互绵亘。披藤入荒莽,打草成新。山近状渐奇,迹穷景逾胜。惬心忘险远,惫足只蹭瞪。跻岭云外晴,出山岚已惜。回途眷犹顾,浚谷皆微岐。”虽不涉茶事,也足见他在庐山之游历与留连。通行各本《庐山记》皆无此诗,故特为拈出之。以上所录张又新二诗,可见其诗风受韩愈诗风影响很明显,造语奇崛,善于叙事,情景递次而下,足可名家,唯存留不多,是所可惜。

张又新在温州刺史任上,写了大量吟咏温州山水名胜的七言绝句。南宋祝穆《方舆胜览》卷九载:“张又新为守,自《孤屿》以下赋三十五篇。”拙辑《全唐诗续拾))卷二七曾据张靖龙说以为总题应为《永嘉百咏》,但目下一下子又找不到过硬书证,只好暂不取,《全唐诗》所存仅十二篇,具体篇目是《白鹤山》《白石岩》《罗浮山》《青嶂山》《帆游山》《谢池》《华盖山》《吹台山》《青吞山》《孤屿》《春草池》《白石岩》。童养年先生纂《全唐诗续补遗》卷五,据《永乐乐清县志》卷二,补《常云峰》一首,据《永乐大典》卷一三。七五引《元一统志》,引《太玉洞》二句;《温州师专学报》年2期刊张靖龙《唐五代佚诗辑考》,据温州地方文献,补录《郭公山》《大罗山》《百里芳》《滴水巷》四首及《周公庙》二句。此外,宋薛季宣《浪语集》三《雁荡山赋》注:“《乐清县图经》:‘雁荡山三京湾。’按《隋图经》云:‘溪清如镜,无所不容,默之不浊。唐刺吏张又新有诗。’今名照胆溪云。”知还有《三京湾》一首,诗句无存。就以上言,张又新在温州所作题咏诗作,已知有二十首,十七首完整,二首各存二句,一首仅存诗题,距离《方舆胜览》所云三十五首,虽仅略过半数,已属难能可贵了,凡治温州地方史者,应当珍视。

温州在江南诸州中,风景瑰丽,开发较晚。著名的大小龙漱,唐时是否已发现,至今仍有争议。谢灵运在任温州刺史期间,曾率门客友朋探访名山,进山常数月不出,形同野人,留下吟诵温州山水的大量诗歌。张又新是另一位探访温州山水的诗人,尽管他的诗作以七绝为主,艺术造诣无法望谢灵运项背,但他所涉及的地方则比谢氏更广,也更具体。其中既有前人吟咏已多者,如《孤屿》:“碧水透逛浮翠崛,绿萝蒙密媚晴江。不知谁与名孤屿?其实中川是一双。”前二句写景,从谢诗名句中化出,后二句质疑孤屿双峰命名之欠妥,是唐人此类诗之套路写法。再《春草池》:“谢公梦草一差微,滴宦当时道不机。且谓飞霞游赏地,池塘烟柳亦依依。”题写谢灵运写“池塘生春草”故事而命名之池塘,因事生感,最后写眼前之“池塘烟柳”,有古今一撰之感悟。再如《谢池》:“郡郭东南积谷山,谢公曾是此跻攀。今来惟有灵池月,犹自掸娟一水间。”也是谢灵运的遗迹,尽管谢氏才力浩大,张又新无法超越,但他却借月色依旧掸娟于池水间的景色,写出对谢氏的向往与感受。有些景点他曾亲自踏访,留下景色与民风,如《百里芳》:“时清游骑南祖暑,正值荷花百里开。民喜出行迎五马,全家知是使君来。”夏日寻访,看到荷花百里盛开,更写到民间观看太守临访之淳朴。从所存遗诗看,他曾到过乐清、瑞安等地方,到过一些谢灵运足迹未到之处。此外,从明姜准《歧海琐谭》卷一。录《滴水巷》序云:“滴水巷在华盖山西北,流入郡城,涓涓不盈不竭。谢公与从弟书:‘地无佳井,赖华盖山北涌出一泉,名为滴水。’即此水也。”《弘治温州府志》卷三录《中界山》序云:“木榴屿,玉流山也,居海中,去郡城三百里。东晋居人数百家,为孙恩所破,至今湖田尚存。”怀疑他所作每一首诗,都可能曾有序,说明所咏景点的位置与传说,可惜仅存此两节。

张又新的上述诗作,大多靠温州地方文献保存,目前仅见于明清方志中,其来源应该可以追溯到今已失传的宋元方志。由于地方文献有逐次修志的传统,后出地志可能保存前代志书的内容,即便仅见于晚出地志,仍不能轻易怀疑。

张又新在唐代诗史上算不上一流的诗人,且因其所属党派与作为之不为清流所喜,故史籍上颇载其丑行。然全部解读他的存世文献,似也颇有可称之处,不能全部忽略。故就所知,略述如上。

轮值主编

刘梁剑

编辑

宋金明李欢

赞赏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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